不便在文字上直指,就用文字外影射,影射是借题材发挥暗示作用,别有所指,明说是一套,暗藏是另一套。在委婉的词里,影射乃普遍的法则,诗比较直亮,但影射暗讽亦是常用的手法,大凡指桑骂槐、颂古讽今、声东击西、讳言权威、借物喻人等等手法都算做影射。
譬如明人王思任的《桃李言》:
桃李同门生,玉衡并表见。深盟结不言,投报永无倦。
一朝成实后,桃贵李忽贱。桃入卫君车,珍毛黍为雪。
见李苦道傍,相愧忽不悦。似谓容华时,我红子已白。
不须来攀援,托根久分别。李笑何庸尔,偶逢便堪决。
待子六千年,同我仍销歇。于陵归去来,我自甘三咽。(《避园拟存》)
本诗善用许多桃李的典故,作为影射一位同学的题材。春风桃李正是代表同一老师教导下的同学,玉衡是以北斗魁星表示一同参加过科举考试,做同学的时代彼此结下深盟:桃李都很美,不必说话,就能让赏花者在树下踩出路来。彼此投桃报李,永不厌倦。
但到了结出果实的年代,桃走好运贵了,李走霉运贱了,桃走入卫君车内,弥子瑕吃了一半,一半给卫君,就成为被宠爱的娈童,桃皮上的毛,也珍贵得要用黍去洗刷。雪是洗的意思,本来是黍贵桃贱的,却用贵黍去擦洗贱桃了(《韩诗外传》载鲁哀公赐孔子桃与黍,孔子先吃黍,后吃桃。哀公就说:那黍是用来擦洗桃皮的。孔子抗议说:黍是五谷之首,桃是六果之末,君子以贱擦洗贵,怎能以贵擦洗贱的呢?)。
这时秾桃瞥见了冷李,成为路傍无人采拾的苦李,李十分惭愧,桃却不高兴见它,好像当年开花较量容华时,我桃花正火红,你李花只淡白,现在不须来攀援关系了!嘱托从根部开始,就理清不同的区隔。李只有苦笑,何必如此费心?这次偶然的相逢就已经是永远的诀别了!就算仙桃要三千年开花结果一次,我就等上六千年,总会有一天,仙桃也会和凡李一同销歇的!我要像《孟子》中说的陈仲子一样,隐居到于陵去,饿到挺不住的时候,就捡地上被虫吃剩的李子,需要再三吞咽才吃得下去,我也会自己甘心那样的甜美生活呢!
本诗从桃的红腮旁,看出李的冰魂,字面上借用桃艳李清、花芳果甜,却把满腔辛酸怨毒去影射一位富贵骄人的同窗。
又如《诗经·郑风·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表面上像一首情歌,狡童是个小滑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偏爱上这坏冤家。而骨子里是影射郑昭公忽,《毛传》说:“狡童,昭公也,昭公有壮狡之志。”(“狡童昭公也”五字,割裂到上一首《山有扶苏》去了,今归位。)幸好有《毛传》,才明白是暗刺着忽,忽稍年长,就刚愎自用,狡狯地不与贤人商议大事,不给能臣职位食禄,反让权臣专命,国家因而有危亡的忧虑。所以诗中说:为了他,使我不能安心吃饭睡觉。政局间的君臣关系,不便直指,就借狡狯的男女关系来影射。
又如杜甫的《新安吏》: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酷吏驱使男丁入伍,同行皆哭,流水呜咽,青山犹哭,杜甫与送行者一样,希望役男能宽怀别哭,即使哭得眼枯见骨,天地也终究是无情的。这天地二字正影射着朝廷,必须避讳才只说天地。
又如李商隐的《有感》诗: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李商隐《无题》、《有感》诗不少,所以采用此类诗题,就是不便明说的意思,其中常是影射或寓有歧义。本诗说:许多人对宋玉的恶意批评都怪错人了,要怪就得怪襄王游高唐时,梦见神女自荐枕席,那香艳的梦做得太长,醒得太迟,云雨巫山的情话交谈得太多,所以宋玉把《高唐赋》写成后,别人只要一读到楚天云雨就怀疑宋玉是个风流轻薄的人啦!读者看了作品如何,往往就评价作者也是如何,有时乃天大的冤枉。字面上说宋玉,骨子里影射着自己,在替自己辩护,不能因为自己多写些托为男女情爱的艳体诗,就被说成风流无行。
如果再看杜甫《咏怀古迹》第二首: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杜甫指着“古迹”来“咏怀”,就是借古伤今,题目就告诉人在影射。诗赋风流,人才儒雅,结果是如此萧条,说宋玉就是自悼自扬地影射着自己。前面李商隐那首《有感》显然受了这首杜诗的影响,杜诗中“云雨荒台岂梦思”、“舟人指点到今疑”,李诗写成“楚天云雨尽堪疑”在字面上也学得很像。
又如秦嵩《由凤凰城避兵人关道中感怀》诗:
棋到将残局又更,竟甘壁上作闲兵。
陆沈莫问谁家物,大好河山赌一枰。(《晚清四十家诗钞》)
在兵荒马乱的逃难途中,忽然写一首下象棋的诗,里面当然大有难言之痛。那时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开战,而中国竟宣布局外中立!象棋里的“将”快被人捉住了,我们却作一个守在原位没用的“兵”、“卒”,大地陆沉在血腥中,究竟是谁家的大地呀?自家的大好河山让人家在上面赌棋,胜也罢,输也罢,失掉的不是人家的土地,死掉的不是人家的百姓,噫!
另一首说:“樵柯烂尽计良艰,袖手观棋得少闲。”是呀,我们只像个世俗的樵夫,只有袖手旁观仙人下棋厮杀,仙人下完棋,开心地走了,世俗樵夫的斧柯全烂掉,家人也死光了,落得艰难重重,前程茫茫,还有什么重建家园的好计策吗?以如此来影射颟顸无能的古老中国,真是惟妙惟肖,也令人悲痛欲绝!
又如康有为《除夕加拿大海岛卧病感怀》五之四:
华胥梦入境迷蒙,又堕迷途大雾中。
众瞽呶呶同沦日,群雌粥粥乃无雄。
狂泉大饮奇歌舞,博夜摸行失北东。
独有餐毡北海者,冰天雪窖卧书空!
本诗假借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那国家是没有君王领导的,一进去只见境况迷蒙,原来是堕入大雾中迷路了。一群瞎子众口呶呶在做同样的议论,如一群母鸡,你呼我粥粥,我呼你粥粥,柔弱无能,没有一只雄鸡敢啼一声。只见喝酒者在狂饮,歌舞者仍自若,赌博通宵,行路也不辨东西了。唉,只有北海边啮雪餐毡的苏武,卧在冰天雪窖中,仍用手指在空中书写,发出咄咄无奈的声音!
这诗当然在影射戊戌政变后的政局,前一首里写“玉母瑶池丽上清,蟠桃正熟赐飞琼。钧天广乐闻同醉,骊火烧烽不少惊”,暗射慈禧太后做寿。本诗里狂饮豪赌的也是同一批腐败的君臣。而卧在冰天雪窖中咄咄书空的苏武,当然就是政变后逃亡到加拿大温哥华岛维多利亚海船“寥天阁”中飘泊的康有为自己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