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
孔明
“取次花丛懒回顾”,出自元稹《离思五首》之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孤立地诵读这首诗,必惊艳于起首妙对而拍案叫绝。我在早年,亦未能脱俗。有了年龄之后,对人生略有阅历;知得元稹生平之后,重温此诗,不期然别有了滋味。怪哉,总觉得“取次花丛懒回顾”并非寻常之句,起码有未尽而尽的意味,与“半缘修道半缘君”大可咀嚼焉!
《离思》为思念亡妻之作,时间当在元稹妻子韦丛离世之后。韦丛亡于唐宪宗元和四年七月九日,即公元809年,殁年27岁。此年,元稹31岁,已升任监察御史,正春风得意。
时光倒回到七年前,亦即803年,元稹一定记忆犹新。这一年,元稹吉星高照,双喜临门。一喜:第二次参加贡举考试,元稹被录,出任秘书省校书郎,虽为九品芝麻官儿,却总算是步入仕途之正途,前途不可限量;二喜:元稹被吏部侍郎韦夏卿慧眼相中,以爱女韦丛妻之。在时人眼里,韦丛可谓下嫁,元稹可谓高攀。韦丛才貌双全,二十出嫁,当是待字闺中,“钗于奁内待时飞”也。元稹如获至宝,如鱼得水,幸福得一塌糊涂。
婚后,岳父韦夏卿官拜东都留守,举家东迁洛阳,对小女韦丛有不舍之心,元稹求之不得,乐得随迁,遂在洛阳履信坊夏宅安家落户。夫妇在洛阳享鱼水之欢一年后,元稹返回长安做官,此后便在长安与洛阳两都之间往返奔波,固然辛苦,却遂了元稹心愿,至少去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谋取仕途进步。夫妇聚少离多,真是苦了韦丛。婚后第三年,父亲韦夏卿辞世,韦丛失去了靠山,家里重担落在了她一人肩上。苦不堪言,却无怨言,韦丛之美贤,天可鉴、元稹之心更可感焉!元稹家贫,日子过得甚是恓惶。韦丛接连生下五子一女,只有女儿存活于世,其辛苦,自不待言。可以说,跟了元稹,她几乎没有享过一天清福。要知道,她是才女、美女,还是韦夏卿的爱女——心肝宝贝、掌上明珠,却甘守清贫与寂寞,寻常人等,是很难想象的,也是很难做到的。
元稹荣任监察御史后,出使蜀地,对蜀中女诗人薛涛早有耳闻,且心仪已久,约见她迫不及待,相见后情投意合,说相见恨晚再恰当莫过,故此早晚形影不离。特别是薛涛,虽长元稹十一岁,却不妨碍她情有独钟,情意绵绵。两人一唱一和,可谓高山流水遇知音,亦可谓度过了三个蜜月。在此期间,元稹受薛涛指使,弹劾东川节度使严砺为富不仁,反被报复,排挤他离开长安,外遣分务东台,等于闲置了。东台,即东都御史台。官场受挫,妻子病危,旋即病故,可谓雪上加霜。三个月后,亦即元和四年十月十三日,韦丛营葬咸阳。可能公务在身,不得前往,元稹委托他人在妻子灵前宣读如泣如诉之祭文。当日,身在洛阳的元稹不胜其情,写了三首悼亡诗,即著名的《三遣悲怀》。《离思》应当在此诗之后,对亡妻思念可谓情真意切。与薛涛的婚外情应该是此诗的创作背景之一。
于感情而言,《离思》应该还有一个创作背景,那就是元稹与韦丛婚前的一段初恋。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元稹第一次参加贡举,明经及第,时年十五岁,未被授官,一直闲居京城,埋头读书。21岁时,元稹初仕河中府,寓居蒲州,与母系远亲崔家女儿崔双文小姐一见钟情。崔小姐才貌双全,元稹亦是名副其实的才俊。其时,当地驻军为害地方,崔家不胜其扰。元稹借助友人之力,使崔家脱离险境,转危为安。崔家虽是大户人家,与元家并不门当户对,却看上了元稹一表人才,且元稹于崔家有恩,乃默许两人恋情自在情理之中。贞元十六年(800年),元稹再赴京城参加贡举,背弃婚盟,另结新欢,那就是韦丛。元稹负心,遂成心病,后来创作的传奇小说《崔莺莺传》,便以此初恋为素材。故此,下文即以崔莺莺呼崔双文,未尝不可。
崔莺莺在前,薛涛在后,韦丛居其中,都是风华绝代、才貌双全者。阅此三人,元稹可谓艳福不浅。他与莺莺初恋,也就一年多;与薛涛婚外恋,也不过三个月;与妻子韦丛结婚七年,虽说恩爱,却离多聚少。他愧对莺莺,更愧对韦丛。不,对妻子韦丛,他还应该心有亏欠!韦丛嫁给他的时候,他是穷书生一枚。眼看着七年之苦将尽,御封诰命夫人在望,韦丛却福薄命浅,撒手人寰。阴阳两隔,睹物思人,元稹焉能无动于衷?有比较,才有鉴别。可以合理想象,在元稹所处的那个时代,以他的风流倜傥,阅人必不止于三人,但无一人能与韦丛相提并论。便是莺莺、薛涛,亦不能与韦丛同年而语。韦丛给元稹带来的不仅仅是艳福,更重要的应该是官运。元稹后来官至宰相,在很大程度上,应是韦丛所赐。此是后话,一言难尽。
韦丛死后,元稹阅人仍未停止。他毕竟才31岁,人生之路,还长着呢!宦海仕途,才刚刚起步。其后,他与刘采春的恋情,足证他的心境大变,已今非昔比。此次恋情,发生在他被罢相之后,改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今绍兴)刺史期间。甫一到任越州,他即观看一次演出,结识了戏中女主角刘采春。其时刘采春已为人妇,丈夫名周季崇,与乃兄组建了一个家族戏曲班,刘采春是台柱子,专演“参军戏”,四处巡回演唱,红极一时,轰动江南。每次演出,绍兴城万人空巷,都是冲着刘采春去的。
元稹性本风流,兼具才情,如何能抵挡得住诱惑?他看了刘采春一场表演,就被迷倒!其后,他不但逢场必看,毫不掩饰对刘采春才貌的倾心。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谓刘采春“篇咏虽不及涛,而华容莫之比也”。元稹则谓刘采春“诗才虽不如涛,但容貌佚丽,非涛所能比也”。涛,即薛涛也!正因为刘采春艳美绝代,元稹才神魂颠倒。元稹在任七年,两人一直未断往来。元稹曾酒后题诗云:“因循未归得,不是恋鲈鱼。”同僚卢简求看到此诗,戏之云:“丞相虽不为鲈鱼,为好镜湖春色耳!”可见元刘绯闻,已不胫而走。他为刘采春写过这样一首诗:
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才情、真性情,于此诗一览无余。对刘采春,元稹是真动情了。唯因动情,才妙笔生花;唯因倾情,才不吝赞美!绕是如此,这段情事如同风筝,伴随着元稹卸任而去,自然无疾而终。这个结局,应该与元稹的心境有关。即使动情,已不足以使他恋新忘旧;即使倾情,也撼不动韦丛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也就是说,韦丛在元稹心里已固定为巫山神女,再无女性能取而代之!
回过头来再品元稹写的《离思》,真就别有滋味了。韦丛去世时元稹31岁,刚步入而立之年,正是活人的时候。这个年龄,放在今天,很多人还在职场打拼,有的甚至顾不上结婚。此是大关节,不能忽视,无有真情实意,是万万吟不出《离思》的;值此年龄,能发此心愿,殊为不易,也真不容易。与其说元稹是在向亡妻宣誓明志,毋宁说他是自己给自己戴紧箍咒。他是真诚的,因为没有人强迫他。他也有那个资本和底气。他阅历的,都是顶尖美女,才情一流,品性一流,对元稹的情感投放也堪称一流。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元稹得了三个,还不知足吗?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真经历了,沧海波涛,岂江河湖泊所能比拟?更别提小桥流水了!他说“除却巫山不是云”,绝非情怀虚拟,应当发自肺腑。巫山不是谁想亲临就能亲临的,他亲临了,领教了巫山云风情独具,别处的云再美,也难进入他的法眼了!崔莺莺是大家闺秀,他初恋了;薛涛是蜀中女流领袖,他热恋了。当年为了韦丛,他放弃了莺莺;后来为了韦丛,与薛涛毅然分手了!在他心目中,只剩下亡妻韦丛了。
元稹有无内疚?肯定有,若其不然,他不会写《会真记》,自揭其丑。放弃崔莺莺,就是移情别恋,就是喜新厌旧,这是明摆着的,他心里也明镜似的。他不隐讳,因为他抱愧莺莺,负心在前;他不后悔,因为韦总丛难求,他伤心在后。至于薛涛、刘采春,我宁愿理解为逢场作戏。薛涛在名人堆里厮混,刘采春在戏子里卖唱,虽然无可非议,却也足令元稹心安理得。后世之人讥讽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算过分,也不算中肯。别忘了,那是唐代,那是中国古代社会最解放人性的时期,男女之间还没有后来那么多桎梏约束。无论如何,生活在那个时代,是荣幸的!没有那个时代,就不会有李杜和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