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沿海,有着一群世世代代都漂泊在水上,过着以船为家、以渔为生的特殊群体。他们是旧时代的贱民,备受欺凌。一生中生老病死都在船上渡过,终生也不得上岸。他们的“家”犹如漂泊于海面的蛋壳,因此被称为疍家。
当然了,对于“疍家”的叫法来源还存在着争议。由于他们没有田地,无法在陆上生活,只能以捕捞、采珠、摆渡为生,长年累月都在海上漂浮,行迹遍布了浙、闽、粤、桂、琼等大小海域,包括内江也有分布。在长期与陆上居民的社交分隔下,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在饮食、服饰、婚俗等方面均自成一体。他们没有统一的语言,不算是独立民族,而是同一类生活方式的水上居民。可以说他们是中国版的巴瑶族,也有人把他们称为“海上的吉卜赛人”,但疍家人的命运却远远比不上吉卜赛人。直到近代的文明变革,疍家人的命运才发生转变,冒出了大放异彩的人物,如著名的作曲家冼星海和爱国商人霍英东都是疍家人。
一、疍家人的起源
关于疍家人的来源,有观点认为他们是南方土著越族的一支,理由是:秦始皇征发五十万大军开戍南岭时,当地的不甘为秦所掳而逃往江湖以渔业为生的部分土著越人。或者认为,闽越国被汉武帝征服之后,一部分闽人流落江海形成了“水疍”。包括历史学者罗香林都认为“水上人”就是越族后裔。但这些说法都缺乏证据支持。
还有的认为,在战乱的历史时期,一些南下的逃难者,为了躲避官兵化作渔民,并日渐与当地渔民融合形成了疍家人。
想要找到疍家人的真正源头,还是先要弄清他们是具体出现时间。从名称上看,晚古的史籍把疍家人写作为疍民、蛋民、疍户、蜑等,都近似蛋音。类似的字音更早就出现在东晋的《华阳国志·巴志》:“其地东至鱼腹,而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其属有濮、賨、苴、共、努、賨苴、夷、蜒之蛮。”这里的蜒蛮,指的是西南地区部族,与现今疍家人所在的区域明显不同。
其后又有《南齐书·高逸·名僧传》:“建元之年为巴州刺史,绥坏蛮蜒。”《隋书·地理志》:“长沙郡又杂有夷蜒,名曰莫徭。”在不同历史时期,蛮蜒或夷蜒的代称在逐步地转移。
到了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答·蜑蛮》: 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蜑也。钦之蜑有三:一为鱼蜑,善举网垂纶;二为蚝蜑,善没海取蚝;三为木蜑,善伐山取材。凡蜑极贪,衣皆鹑结。得掬米,妻子共之。夫妇居短篷之下,生子乃猥多,一舟不下十子。儿自能孩,其母以软帛束之背上,荡浆自如。儿能匍匐,则以长绳系其腰,于绳末系短木焉,儿忽堕水,则缘绳汲出之。儿学行,往来篷脊,殊不惊也。能行,则已能浮没。蜑舟泊岸,群儿聚戏沙中,冬夏身无一缕,真类獭然。蜑之浮生,似若浩荡莫能驯者,然亦各有统属,各有界分,各有役于官,以是知无逃乎天地之间。广州有蜑一种,名日卢停,善水战。
从晋至宋的史载,蜒到蜑的转变,大体都指水上居民。因此疍民的名称来源就是指水上居民,并非因疍家人的“疍艇浮于海如蛋壳”的缘故而得名。并且历史上的水上居民广布至江西、湖南、安徽、重庆、江苏等地。不过内陆的水上居民只是贫民等级,与海边贱民等级还是有本质不同。疍家人如何一步步形成贱民的呢,这里还存在特殊的历史故事有待解开。
自宋以后对疍民的零散记述更是不绝如缕。
二、历史处境
旧时代疍家人身份卑微,受不到陆上居民的认同,官府也不把流动渔民入册,没户籍,等同野生野长,死后不准在陆地埋葬,只好葬在沙滩形成的沙岗地带,一些沙坟逢大雨后,尸骸抛露,野狗争食,惨无人道。
沙田民谣:
“沙田疍家水流柴,赤脚唔准行上街,苦水咸潮浮烂艇,茫茫大海葬尸骸。”
这是对珠江口疍家人的历史写照,可能各地的疍家人的遭遇有所不同,但珠江口是疍家人最密集的区域,也是遭遇最为坎坷的地区。
明代由于东南沿海及海上并未平定,加之有倭寇经常扰边,实行了海禁政策,后代虽有时废除,但基本沿用至1840年。而这也使得“以海为田”的疍家人的生存空间受到了很严重的压缩。再加上严重的渔业税收,法律上地位的低下,豪绅的欺凌,使得疍家人的生存越发困难。
清代康熙《新安县志》载:“粤东地方四民之外,另有一种名为疍户,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粤民视疍户为卑贱之流,不容登岸。居住疍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畏威隐忍,局促舟中终身不获安居之乐。”
清代雍正年间,始准疍民与齐民同列甲户,准许疍民上岸陆居,但仍被视为贱民。
朝廷谕旨:“疍户本属良民,无可轻贱摈弃之处,且彼输纳鱼课,与民一体……著该督抚等转饬有司,通行晓谕,凡无力之疍户,听其在船自便,不必强令登岸;如有能力建造及搭棚栖身者,准其在于近水村庄居住,与齐民一同……开垦荒地,播种力田。”
民国初年,疍民与国民实行身份平等。 但官方层面的平等,难以普及至乡民意识中。就如印度的种性问题,今天也一直存在。疍家人与陆上人的心理隔阂,延伸至上世纪90年代才彻底消除。
旧时代疍民除了恶劣的生存条件外,在社会上又备受苛捐杂税和高利贷的盘剥。其中一种剥削形式叫“放船头”或叫“放拖船”,在清代后期至民国期间广为施行。这种盘剥的月息往往超过30%。
除了地痞恶霸,那个年代船上遇到土匪也是常有的事,直到1949年11月,珠江水面上还常有土匪抢劫客轮的事情发生。
1950年前后,广州珠江水面上的疍家船只约1万多只,疍家人口约5万多人。他们吃喝拉撒所用的水都是污浊的江水,孩子们也是自小生活在水面上无学可上,和大人挤在一只窄窄的小艇上,生活条件极其恶劣。疍家人既贫穷又没文化,因常年食用不洁食物和水以及营养不良,普遍寿命不长,并且婴儿出生死亡率达到40%多。
常年生活在水面上的疍家人,面对着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威胁与歧视,生活可谓是日日如履薄冰。唯一支撑他们继续活下去的念头不过是一个“熬”字。
解放后,疍家人渐渐不再受歧视,在各方包容和热心的帮助下,疍家人逐渐摆脱了困局,过上平等自由幸福生活。
三、疍家文化
1.语言
各地疍家人都使用当地的方言为主。珠三角的疍家人,语言与广州话接近。阳江疍家人讲阳江话、海话、涯话。湛江疍家人讲粤语、雷州话。粤东的疍家人讲潮州话、福佬话。福州疍家人讲闽东话等等。
2.信仰
疍家人信仰妈祖、北帝和龙王等道教神仙。妈祖是水上救难之神,求她保祐行船平安;北帝是调水之神,求他风调雨顺;龙王是水族之神,求它鱼鲜满获;土地是安居之神,求他保护屋宅。要是与其生活生产活动有关,他们也信观音菩萨,那是他们要求子求孙这传宗接代的大事。每逢初一、十五都给它上香,且必备猪和鱼奠祀,让神明保佑他们安全幸福。
妈祖(又称林默),是流传于中国沿海地区的民间信仰。妈祖文化肇于宋、成于元、兴于明、盛于清、繁荣于近现代。民间在出海前要先祭妈祖,祈求保佑顺风和安全,在船舶上立妈祖神位供奉。妈祖是集无私、善良、亲切、慈爱、英勇等传统美德于一体的精神象征和女性代表。在部分的地区还会通过举行妈祖庙会、妈祖祭典等活动来纪念妈祖。
3.服饰
疍家人的服饰与汉族区别并不是很大,其传统服饰形式一般以黑、蓝为主。其中较有特色的就是“疍家帽”。疍家帽是一种用竹篾竹叶做成的斗笠,直径约40厘米,帽檐会微微下垂5厘米左右,帽子顶部是一个正六边形,这样的设计可以防雨水,也有遮风避雨的作用。疍家的姑娘们还会用材质各异的配件装饰在疍家帽上。此外,为了使疍家帽不容易被风吹落,帽上有一个以红、橙、黄、白、紫、蓝、黑等胶丝配上闪闪发亮的贝类小珠编织而成的四耳笠带。
上世纪50年代原生态传统疍家衣裳与旧时大襟衫相似,女装为阔大袖口、宽短裤脚的黑布斜襟样式。疍家原始的衣着颜色以蓝色为基调。男女都穿着短、宽、窄袖的上衫,宽短的裤子及于足踝之上,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包在妇女头上的狗牙毡布。
狗牙毡布是一块小斜三角形似狗牙状,对角折成三角形,既防风防寒,又透出一种神秘美。
男女都穿着短、宽、窄袖的上衫,宽短的裤子及于足踝之上。不论四季,头戴既可遮阳又可挡雨的海笠。疍家妇女喜爱留长发,姑娘们把头发结成不容易散开的五绞辫,发梢上缀红绒,休闲时就让长辫摇晃垂及腰际,结了婚的妇女把长辫在头顶上盘成髻。
4.婚姻
疍家人的婚礼是在水上举行的(旧时婚礼与今天可能有些变化),疍家人把这种婚姻叫做“绕台位”“嫁女”,主要由婚礼前仪式、接亲仪式、礼船游河、饮喜酒观演出等环节组成。先邀请平时和自己相好的船家姐妹以及亲戚在自己家的船上举行放歌堂和“绕台围”等仪式,表达自己对父母的养育之恩的感谢之情及和娘家人难舍难分的亲情。水上婚礼一般从上午持续到下午,历时8-9个小时。全程以歌代言,新娘、新郎、伴娘、伴郎、媒婆和亲朋好友都要唱“水上叹歌”又称咸水歌。歌声婉转,乐声阵阵,笑声连连,整场水上婚礼充满喜庆祥和的气氛。
咸水歌没有固定的歌谱,基本就一个调。明清后,咸水歌就为疍家人传唱并成为了婚嫁当中的重要内容。在旁晚时分,亲朋好友齐齐赴宴,新娘就会一边敬茶,一边唱着咸水歌,收取盘茶红包。
而除了唱咸水歌外,疍家人结婚时,亲朋都会用制作疍家衣的布料作为贺礼送给新人。新娘的家人,也会送新娘6尺的布料作为嫁妆。在结婚前,新娘便会选取其中红色的布料制作婚服。
四、疍家人的基因探索
像疍家人如此特殊的群体,他们的身份来源一直都引起各方关注。历史学家无法解开的历史谜题,改用DNA的研究方法或许能产生很大帮助。
1.复旦大学的研究
2020年复旦大学的研究团队开展了一次对疍家人的探索之旅。此次从福建四个村庄采集了87例样本,其中62例来自疍家人的村子(北岐(n=20),水升(n=21),浒屿澳(n=21))和25例来自福建汉人为主的村子(东关(n=25))。
通过分析他们的Y染色体和线粒体DNA发现,东亚南部占主导的Y单倍群如o1a1-p203和o1b1a1a-m95,和mtDNA单倍群F2a、M7c1和F1a1这些是疍家人的主要类型。再将这些数据与福建汉人对比,表明疍家人在父系上与南方族群(如傣族)的亲缘关系比福建汉人更为密切,而母系血统方面,疍家人与客家人和潮汕人关系比与福建汉人更密切。单倍群网络和共享分析也支持混合假设。
得出最络结论,福建疍家人主要起源于古代南方土著,只有有限的汉族基因流入。值得注意的是,基因的分歧的时间表明福建疍家人的形成年代,上限大约在距今2157.9-2229年前的西汉时期,下限大约到距今1033.8-1050.6年的北宋早期。根据这两个时期发生了历史记录:1.闽越国被西汉王朝征服,闽越遗民就此形成了疍家人。2.五代十国时期,战乱频发,民众为了逃难四处躲藏,最后变成疍家渔民。这两起事件中起码一起对福建疍家人的形成起到关键作用。
以上来自复旦研究团队对疍家人的形成的推测。但还里存在诸多疑问。
比如研究团队只做了母系与父系上的分析;并未做详细的常染分析。在母系父系上的分级也非常的粗,每个个体的年龄至少也有6、7千年前以上。研究者居然用6、7千年前诞生的基因标记来解释1、2千年年前人群的变化,这让人大吃一惊。(怎样不把母系、父系位点细分至数百年内,这样可以作更细致的人群关系推断。)
另外,研究团队只作了疍家人与现代人群的对比,为何不与福建古代人群对比?因此,这方法的实效性也大打折扣。而且,时间线也极其模糊。此次研究的质量难以给出好评,可能它的意义是为下一次研究留下宝贵线索。
2.厦门大学的研究
对于上一次研究的不足,为此,2021年来自厦门大学等研究队团也对疍家人群做了一次以常染分析为主的基因探索。
此次研究发现,疍家人的主要父系是O1a1a1a1a1a1-M119-F492、O1b1a1a1a1b1b-M95-CTS651、O1b1a2a1-Page59、O2a1c1a1a1a1d1-F325-F930和O2a4b1a1a1。其中O1a1a1a1a1a1-F492和O1b1a1a1a1b1b-M95-CTS651在沙埕疍家人中以50%(17/34)的高比例出现,但这两种类型在新石洲疍家人中不存在。同样新石洲疍家人中O2a1c1a1a1a1d1-F325-F930、O2a2b1a1a4a-F5-Z25853占了36%(14/39),在沙埕疍家人中不存在。
在母系血统方面,确定了六种主要单倍群类型,包括M7b(21.9%,16/73)、M7c(9.59%,7/73)、F1a(9.59%,7/73)、FxF1a(8.22%,6/73)、D4(8.22%,6/73)、M9a1a1(6.85%,5/73)。
(各个人群的常染成分对比。(注意:南岛成分即古闽台土著成分)。台湾汉本遗址距今1000多年前,福建昙石山遗址距今4千多年前,福建溪头村遗址距今3千多年前,这三个古代人群加上现代的泰雅族,他们之间上常染上非常相近,都是以南岛常染为主。但疍家人的南岛成分非常低(见K11,不足15%),即使K8也只有30%几。)
在PCA图中发现了一个特定的遗传变异,并在基于模型的admix结果中检测到疍家人特有的同质祖先,这表明疍家人和周围汉族之间存在差异的人口统计学历史。
基于共享等位基因模式的测试显示,疍家人与汉族人关系密切,但与南方汉族相比,疍家人拥有更多南岛人和台-卡岱人的东亚血统。重建的分化人口史显示,南部新石州疍家人比北部的沙埕疍家人有更多与台-卡代或沿海的新石器-青铜时代东亚人有关的祖先。
基于系统发育框架、混合模型和古代东亚北部和南部地区的树状图进一步表明,现代疍家的原始祖先来自于长三角地区的农民,还有来自东亚南部多个来源的额外混合。
综上
从文化上看,疍家人的语言、服饰(妈祖髻,狗牙毡布)、信仰(妈祖)、工具(疍艇)方面,都与闽台土著百越群体不同(参考台湾原住民)。
在常染上,福建疍家人的常染几乎可以看作是南岛、苗瑶、藏缅以接近1:1:1的比例融合而来。另外,还有额外的东南亚和西伯利亚成分。不同的计算器有不同的成果,不同的计算器适合分析不同时期的人群。因此图中也列出K8、K9、K10、K11的结果。但可以肯定一点,福建疍家人中闽台土著(南岛)常染比例不高,而国内这种常染比例最高的是部分广东、广西人群。
疍家人的父系、母系来源也是比较多样,整体看,可能为源于百越的贡献并不大。像母系F2a在福建古代遗址中未曾发现,唯一出现的2例是新石器时期中晚期的山东。父系O1a-F492也明显非闽台土著类型,大数据表明更可能起源了长三角或更北的地区。这些迹象都与厦门大学的研究相符。
因此,疍家人并不是土著的一支,他们由古代多种来源的居民混合形成,是特殊历史时期形成的特殊群体。
五、疍家人的转型,告别辛酸的海上生活
“世上最苦黄连树,人间最苦海上人。”在雷州企水渔民村94岁老人余文祥的印象中,新中国成立前,渔民们的海上生活实在太艰难了,生活枯燥单调、缺衣少粮也罢,最主要的是海上情况变幻莫测,很危险。当大风突然袭击时,渔船随浪颠簸,渔民随时有掉进海里的危险。“小时候的一天,海上突然刮大风,我也曾被吹得掉进了海里,真是费了全身力气才回到渔船上。此外,听说和目睹了太多疍家人在海上遇难和生病无法及时治疗的事,真的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说起这些,老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老一辈人从来不穿袜子和鞋子,因为没有必要;他们一生都在海上度过,”一位年轻的疍家人说。“我的祖父曾经告诉我,他一生中从未真正踏过陆地。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陆上人)称我们为水上吉普赛人。”
“我从不喜欢大海,”另一位疍家人说,“或者随之而来的晕船”,“另外,它既危险又累人。” 他记得她告诉家人她最后捕鱼结束的那一天。“我老公恍然同意了,但我的岳父很震惊,我的岳母甚至哭着求我们留下来。”
由于靠近大海,大风大浪让疍民的生存时刻受到威胁。打鱼也很难满足生活的基本需要。于是,一部分疍民开始向岸上悄悄发展,演变成为具有新的生活方式的“两栖疍民”。但仍有许多疍家人以海为生,耕耘大海,创业致富。
昔日的疍家渔村变成了独具风情的疍家小镇,疍家人在家门口做起了靠海吃海的新生意,一些渔村改造成了度假村,海边旅馆,农家乐,成为了旅游景点。过上了面朝大海的幸福新生活。
疍家人陆续上了岸、上了学、融入了社会发展。疍家人也渐渐不再唱咸水歌、不再哭嫁。